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戶部云南清吏司1i主事臣海瑞謹奏；為直言天下第一事，以正君道、明臣職，求萬世治安事：

君者，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。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，責任至重。凡民生利瘼一有所不聞，將一有所不得知而行，其任為不稱。是故養(yǎng)君之道，宜無不備，而以其責寄臣工2i，使盡言焉。臣工盡言，而君道斯稱矣。昔之務為容悅，諛順曲從，致使實禍蔽塞，主不上聞焉，無足言矣。過為計者3i，則又曰：“君子危明主，憂治世。夫世則治矣，以不治憂之；主則明矣，以不明危之。毋乃使之反覆眩瞀，失趨舍矣乎？4i非通論也。

臣受國厚恩矣，請執(zhí)有犯無隱5i之義，美曰美，不一毫虛美；過曰過，不一毫諱過。不為悅，不過計，披肝膽為陛下言之。

漢賈誼6i陳政事于文帝7i曰：“進言者皆曰：天下已安已治矣，臣獨以為未也。曰安且治者，非愚則諛?！狈?span id="iekosai" class="candidate-entity-word" data-gid="9429481" qid="6595502376591840519" mention-index="1">文帝，漢賢君也，賈誼非苛責備也。文帝性仁類柔，慈恕恭儉，雖有近民之美，優(yōu)游退遜、尚多怠廢之政。不究其弊所不免，概以安且治當之，愚也。不究其才所不能，概以政安治頌之，諛也。

陛下自視，于漢文帝何如？陛下天資英斷，睿識絕人，可為堯、舜，可為禹、湯、文、武，下之如漢宣之勵精，光武8i之大度，唐太宗9i之英武，憲宗10i之志平僭亂，宋仁宗11i之仁恕，舉一節(jié)可取者，陛下優(yōu)為之。即位初年，鏟除積弊，煥然與天下更始12i。舉其略如箴敬一以養(yǎng)心，定冠履以辨分，除圣賢土木之像，奪宦官內(nèi)外之權，元世祖毀不與祀，祀孔子推及所生。天下忻忻，然以大有作為仰之。識者謂輔相得人，太平指日可期也，非虛語也，高漢文帝遠甚。然文帝能克其仁順之性，節(jié)用愛人，呂祖謙13i稱其不盡人之財力，情是也。一時天下雖未可盡以治安予之，而貫朽14i粟陳，民盡康阜，三代15i下稱賢君焉。

陛下則銳精未久，妄念牽之而去矣。反剛明而錯用之16i，謂遙興可得，而一意玄修17i。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，而侈興土木。二十余年不視朝18i，綱紀馳矣。數(shù)行推廣事例19i，名爵濫矣。二王不相見20i，人以為薄于父子。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，人以為薄于君臣。樂西苑21i而不返宮，人以為薄于夫婦。天下吏貪將弱，民不聊生，水旱靡時22i，盜賊滋熾。自陛下登極初年亦有之，而未甚也。今賦役增常，萬方則效。陛下破產(chǎn)禮佛日甚，室如縣磬，十余年來極矣。天下因即陛下改元23i之號而意24i之曰：“嘉靖者，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?！?/span>

邇者，嚴嵩25i罷黜，世蕃極刑，差快人意一時稱清時焉。然嚴嵩罷相之后，猶之嚴嵩未相之先而已，非大清明世界也。不及漢文帝遠甚。天下之人不直26i陛下久矣，內(nèi)外臣工之所未知也。知之，不可謂愚?！对姟啡ィ骸靶柭氂嘘I，惟仲山甫補之。”今日所賴以弼27i棐匡救，格非而歸之正，諸臣責也。豈以圣人而絕無過舉28i哉？古昔設官，亮采惠疇29i足矣，不必責之以諫。保氏掌諫王惡，不必設也。木繩金礪，圣賢不必言之也，乃修齋建醮，相率進香，天桃天藥，相率表賀。興宮室，工部極力經(jīng)營；取香覓寶，戶部差求四出。陛下誤舉，諸臣誤順，無一人為陛下一正言焉。都俞吁咈30i之風，陳善閉邪之義，邈無聞矣；諛之甚也。然愧心餒氣31i，退有后言32i，以從陛下；昧沒本心，以歌頌陛下，欺君之罪何如？

夫天下者，陛下之家也，人未有不顧其家者。內(nèi)外臣工，其官守、其言責，皆所以奠33i陛下之家而磐石34i之也。一意玄修，是陛下心之惑也。過于苛斷，是陛下情之偏也。而謂陛下不顧其家，人情乎？諸臣顧身念家，每一官，多以欺敗、贓敗、不事事35i敗，有不足以當陛下之心者。其不然者，君心臣心偶不相值36i也，遂謂陛下為賤薄臣工。諸臣正心之學微，所言或不免己私，或失詳審，誠如胡寅37i擾亂政事之說，有不足以當陛下之心者。其有不然者，君意臣言，偶不相值也，遂謂陛下為是已38i拒諫。執(zhí)陛下一二事不當之形跡，億39i陛下千百事之盡然，陷陛下誤終不復，諸臣欺君之罪大矣?！队洝吩唬骸吧先艘蓜t百姓惑，下難知則君長勞。”今日之謂也。

為身家心與懼心合，臣職不明，臣以一二事形跡說既為諸臣解之矣。求長生心與惑心合，有辭于臣，君道不正，臣請再為陛下開之。

陛下之誤多矣，禮佛在修醮。修醮所以求長生也。自古圣賢之生，修身立命，止說順受其正。蓋天地賦予于人所為性命者，此盡矣。夫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之君，圣之盛也，未能久世不終。下之，亦未見方外士40i自漢、唐、宋存至今日。使陛下得以訪其術者陶仲文41i，陛下以師呼之，仲文則既死矣。仲文不能長生，而陛下獨何求之？至謂天賜仙桃藥丸，怪妄尤甚。昔伏羲氏42i王天下，龍馬43i出河，因則其文44i以畫八卦。禹治水時，神龜負文而列于背，因而第之45i，以成九疇46i。河圖洛書實有此瑞物，泄此萬古不傳之秘。天不愛道而顯之圣人，借圣人以開示天下，猶之日月星辰之布列，而歷數(shù)47i成焉，非虛妄事也。宋真宗獲天書于乾佑山，孫奭進曰：“天何言哉？豈有書也？”桃必采而得，藥人工搗合以成者也。無因而至，桃藥有足而行耶？天賜之者，有手執(zhí)而付之耶？陛下玄修多年矣，一無所得。至今日，左右奸人逆48i陛下懸思妄念，區(qū)區(qū)桃藥，導之長生，理之所無，而玄修之無益可知矣。

陛下又將謂懸刑賞以督率臣下，分理有人，天下無不可治，而玄修無害矣乎？夫人幼而學，無致君49i澤民異事之學，壯而行，亦無致君澤民殊用之心?！短住吩唬骸坝醒阅嬗谌晷模厍笾T道，有言遜于汝志，必求諸非道。”言順者之未必為道也。即近事觀，嚴嵩有一不順陛下者乎？昔為貪竊，今為逆本50i。梁材51i守官52i守道，陛下以為逆者也，歷任有聲官九部者，至今首稱之。雖近日嚴嵩抄沒53i、百官有惕心焉，無用于積賄求遷，稍自洗滌54i。然嚴嵩罷相之后，猶嚴嵩未相之先而已。諸臣寧為嚴嵩之順，不為梁材之執(zhí)。今甚者貪求，未甚者挨日55i。見稱于人者，亦廊廟56i山林57i交戰(zhàn)熱中58i，鶻突59i依違60i，茍舉故事61i。潔已格物62i，任天下重，使社稷靈長63i終必賴之者，未見其人焉。得非有所牽制其心，未能純?nèi)痪?/span>64i使然乎？陛下欲諸臣惟予行而莫逆也，而責之以效忠；付之以翼為明聽也，又欲其順吾玄修土木之娛：是股肱耳目不為腹心衛(wèi)也，而自為視聽持行之用。有臣如儀、衍焉，可以成“得志與民由之”之業(yè)，無是理也。

陛下誠知玄修無益，臣之改行，民之效尤，天下之不安不治由之，幡然悟悔，日視正朝，與宰輔、九卿、侍從、言官講求天下利害，洗數(shù)十年君道之誤，置其身于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之上，使其臣亦得洗數(shù)十年阿65i君之恥，置身與皋66i、夔67i、伊68i、傅69i，相后先，明良喜起，都俞吁咈。內(nèi)之宦官宮妾，外之光祿寺廚役，錦衣衛(wèi)恩蔭70i，諸衙門帶俸71i，舉凡無事而官亦多矣。上之內(nèi)倉內(nèi)庫，下之戶、工部，光祿寺諸廠藏段72i絹、糧料、珠定、器用、木材諸物，多而積于無用，用之非所宜用，亦多矣。諸臣必有為陛下言者。諸臣言之，陛下行之，此則在陛下一節(jié)省間而已。京師之一金，田野之百金也。一節(jié)省而國有余用，民有蓋藏73i，不知其幾也。而陛下何不為之？

官有職掌，先年職守之正、職守之全而未之行。今日職守之廢、職守之茍且因循，不認真、不盡法而自以為是。敦本行以端士習，止上納以清仕途，久任吏將以責成功，練選軍士以免召募，驅緇黃74i游食使歸四民75i，責府州縣兼舉富教76i使成禮俗，復屯鹽本色77i以裕邊儲，均田賦78i丁差79i以蘇80i困敝，舉天下官之侵漁，將之怯懦，吏之為奸，刑之無少姑息焉。必世之仁81i，博厚高明悠遠之業(yè)，諸臣必有陛下言者。諸臣言之，陛下行之，此則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。一振作而百廢具舉，百弊鏟絕，唐、虞三代之治，粲然復興矣，而陛下何不為之？

節(jié)省之，振作之，又非有所勞于陛下也。九卿總其綱，百職分其緒，撫按科道82i糾率肅清于其間，陛下持大綱、稽治要83i而責成焉。勞于求賢，逸于任用如天運于上，而四時六氣84i各得其序，恭已無為之道也。天地萬物為一體，固有之性也。民物熙浹，熏為太和85i，而陛下性分中有真樂矣。可以贊天地之化育，則可以與天地參86i。道與天通87i，命由我立88i，而陛下性分中有真壽矣。此理之所有，可旋至89i而立有效者也。若夫服不終之藥90i，遙興輕舉91i，理之所無者也。理所無而切切然92i散爵祿，竦93i精神，玄修求之，懸思鑿想94i，系風捕影，終其身如斯而已矣，求之其可得乎？

君道不正，臣職不明，此天下第一事也。于此不言，更復何言？大臣持祿而外為諛，小臣畏罪而面為順，陛下誠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，臣每恨焉。是以昧死竭惓惓為陛下一言之。一反情易向95i之間而天下之治與不治，民物之安與不安，系焉，決焉。伏惟陛下留神，宗社96i幸甚，天下幸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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戶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；為直言天下第一事，以正君道、明臣職，求萬世治安事：

戶部云南司主事海瑞恭謹上奏：關于直言作為國家第一要事，用來端正君道、明確臣職、尋求萬世治安的問題。

君者，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。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，責任至重。凡民生利瘼一有所不聞，將一有所不得知而行，其任為不稱。是故養(yǎng)君之道，宜無不備，而以其責寄臣工，使盡言焉。臣工盡言，而君道斯稱矣。昔之務為容悅，諛順曲從，致使實禍蔽塞，主不上聞焉，無足言矣。過為計者，則又曰：“君子危明主，憂治世?！狈蚴绖t治矣，以不治憂之；主則明矣，以不明危之。毋乃使之反覆眩瞀，失趨舍矣乎？非通論也。

國君，是天下臣民萬物的主宰。正因為他是天下臣民萬物的主宰，責任也最為重大。凡是有關百姓利益、生活疾苦，某一方面有所不聞，在施政中必然會因在該方面缺少了解而出現(xiàn)失誤，這就是不稱職。因此，使國君稱職的辦法，應該是多方面的，但更應把主要責任寄托在大臣身上，讓他們暢所欲言。大臣暢所欲言，那么國君才可能稱職。過去，大臣們都千方百計地討陛下歡心，奉承討好，一意順從，結果導致災禍不斷、言路阻塞，皇上聽不到實情匯報，因為沒有足夠的奏報。謀劃太過的人卻又說：“君子以明主為危，以治世為憂?！比绻煜绿搅?，要把它當不太平來憂慮；如果國君英明，要把他當不英明來擔心。這豈不是要故意尋求眼花，失去進退的目標嗎？這不是精辟的見解。

臣受國厚恩矣，請執(zhí)有犯無隱之義，美曰美，不一毫虛美；過曰過，不一毫諱過。不為悅，不過計，披肝膽為陛下言之。

我享受的國恩深厚，請讓我堅持對陛下雖有冒犯但不隱瞞的言行。好就說好，不妄加一絲假好，過錯就說過錯，不避諱一絲過錯。不討好您，也不刻意謀劃太過，我要披膽瀝膽為陛下陳述實情。

漢賈誼陳政事于文帝曰：“進言者皆曰：天下已安已治矣，臣獨以為未也。曰安且治者，非愚則諛。”夫文帝，漢賢君也，賈誼非苛責備也。文帝性仁類柔，慈恕恭儉，雖有近民之美，優(yōu)游退遜、尚多怠廢之政。不究其弊所不免，概以安且治當之，愚也。不究其才所不能，概以政安治頌之，諛也。

漢代賈誼向文帝陳述政事時說：“向陛下進言的人都說天下已安定已太平，我卻認為還沒有。說天下又安定又太平的人，不是愚笨就是奉承?！蔽牡垭m是漢朝的賢君，但賈誼并非苛責求全。文帝生性仁善，類似柔弱，對人寬宏大度，生活儉樸，有親近臣民的美德；但喜歡悠閑自得，遇事好退讓，所以常耽擱、荒廢政事。不探究弊政產(chǎn)生的原因，一概用又安定又太平之言來粉飾，這是愚蠢，不探究其才能的不足，一概用得到安定太平的盛世來稱頌，這是阿諛奉承。

陛下自視，于漢文帝何如？陛下天資英斷，睿識絕人，可為堯、舜，可為禹、湯、文、武，下之如漢宣之勵精，光武之大度，唐太宗之英武，憲宗之志平僭亂，宋仁宗之仁恕，舉一節(jié)可取者，陛下優(yōu)為之。即位初年，鏟除積弊，煥然與天下更始。舉其略如箴敬一以養(yǎng)心，定冠履以辨分，除圣賢土木之像，奪宦官內(nèi)外之權，元世祖毀不與祀，祀孔子推及所生。天下忻忻，然以大有作為仰之。識者謂輔相得人，太平指日可期也，非虛語也，高漢文帝遠甚。然文帝能克其仁順之性，節(jié)用愛人，呂祖謙稱其不盡人之財力，情是也。一時天下雖未可盡以治安予之，而貫朽粟陳，民盡康阜，三代下稱賢君焉。

陛下您自覺比漢文帝怎樣？陛下天資聰明果斷，遠見過人，可成為堯、舜那樣的賢君，也可成為夏禹、商湯、周文王、周武王那樣的明君，在他們之下像漢宣帝的勵精圖治，光武帝的豁達大度，唐太宗的英武無敵，唐憲宗的立志平定割據(jù)叛亂，宋仁宗的仁恕，都有可取的一面，陛下可以向他們學習，并做得更好。在陛下即位的初期，清除積弊，國家煥然一新。我列舉大略，如：勸戒人們敬順專一來修養(yǎng)心性，確定衣冠服飾制度來辨別身份，去掉用土木做成的圣人像，剝奪宦官在朝中朝外的權力，元世祖曾毀掉孔廟，不予祭祀，現(xiàn)在又祭祀孔子，并把恩澤延及到他的子孫后裔，天下人高興地切盼著您大有作為。有識者認為只要輔政宰相人選恰當，太平盛世就指曰可待了。這并非不切實際的言論。陛下比漢文帝英明百倍，但漢文帝能充分發(fā)揮仁順天性，節(jié)減用度，體恤民情，呂祖謙稱頌他不耗盡民力，實際情況的確如此，當時天下雖然不能用太平安定來稱頌，但太倉盈滿，錢糧長期堆積如山，百姓生活稍有安樂和富足。在三代以下國君中，漢文帝可稱做賢君。

陛下則銳精未久，妄念牽之而去矣。反剛明而錯用之，謂遙興可得，而一意玄修。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，而侈興土木。二十余年不視朝，綱紀馳矣。數(shù)行推廣事例，名爵濫矣。二王不相見，人以為薄于父子。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，人以為薄于君臣。樂西苑而不返宮，人以為薄于夫婦。天下吏貪將弱，民不聊生，水旱靡時，盜賊滋熾。自陛下登極初年亦有之，而未甚也。今賦役增常，萬方則效。陛下破產(chǎn)禮佛日甚，室如縣磬，十余年來極矣。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意之曰：“嘉靖者，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?！?/strong>

陛下您銳意進取之心卻未能長久堅持，一些荒誕的想法引導您背離了初衷，錯誤地運用您的才智，認為國家將來一定會興旺，于是就一心一意去玄修。陛下富有天下，不說這都是百姓的財富，卻大興土木，二十多年不上朝，綱紀已經(jīng)廢馳。多次實行推廣事例，官爵已過多過濫。兩皇子不能與陛下相見，人們認為您輕視父子之情；因猜疑和聽信誹謗，殺戮凌辱朝臣，人們認為您輕視君臣關系；在西苑玩樂而不返回宮中，人們認為您輕視夫婦之情。天下官吏貪污，將領怯弱，民不聊生，水旱災害不斷發(fā)生，盜賊猖獗。在陛下登極初年，這些事情也存在，但沒有這么嚴重?，F(xiàn)在賦役連年增加，各地效仿，陛下耗盡錢財信崇佛教，更加變本加厲，室如懸磬，十余年來到了極點。天下人于是就陛下改元的年號，推測說：“嘉靖，意思是說家家都凈，沒有錢財?！?/span>

邇者，嚴嵩罷黜，世蕃極刑，差快人意一時稱清時焉。然嚴嵩罷相之后，猶之嚴嵩未相之先而已，非大清明世界也。不及漢文帝遠甚。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，內(nèi)外臣工之所未知也。知之，不可謂愚?！对姟啡ィ骸靶柭氂嘘I，惟仲山甫補之。”今日所賴以弼棐匡救，格非而歸之正，諸臣責也。豈以圣人而絕無過舉哉？古昔設官，亮采惠疇足矣，不必責之以諫。保氏掌諫王惡，不必設也。木繩金礪，圣賢不必言之也，乃修齋建醮，相率進香，天桃天藥，相率表賀。興宮室，工部極力經(jīng)營；取香覓寶，戶部差求四出。陛下誤舉，諸臣誤順，無一人為陛下一正言焉。都俞吁咈之風，陳善閉邪之義，邈無聞矣；諛之甚也。然愧心餒氣，退有后言，以從陛下；昧沒本心，以歌頌陛下，欺君之罪何如？

近來嚴嵩被罷官，嚴世蕃被處死刑，使人略感快意，一時被稱為政治清明時期。但嚴嵩罷相之后，情況不過像嚴嵩任相之前罷了，并非天下非常太平安定的治世，遠遠趕不上漢文帝時期。天下人對陛下不滿已很久了，這是內(nèi)外臣都了解的。了解這些就可說不愚笨，《詩經(jīng)》上說：“三公之職空缺，只能由仲山甫填補?！苯裉煲蕾嚾撼驾o助拯救、糾正陛下的錯誤，讓您回歸正途，這是群臣的職責。怎能認為圣人就絕沒有過錯呢？古代設立官職，只需要有華麗的文采和對同僚的仁愛就足夠了，不必用勸諫來要求他們。保氏負責勸諫君王的不良行為，但不一定設置。對錯誤行為的規(guī)勸是應該的，但圣賢不一定說起。在醮修時，群臣相繼進香，奉上天桃天藥，又相繼上表祝賀。興修宮殿時，工部盡全力營筑；為獲取香料、寶物，戶部派人四處尋找。陛下有荒謬的行為，群臣就荒謬地追隨，沒有一人替陛下闡明是非。獎勵良善，懲治不法的作風，揚善抑邪的道理，早已聽不到了，因為已經(jīng)阿諛成風。這些人已經(jīng)心愧氣餒，習慣見風使舵地順從著陛下，違背良心地歌頌陛下。欺君之罪該怎樣處置呢？

夫天下者，陛下之家也，人未有不顧其家者。內(nèi)外臣工，其官守、其言責，皆所以奠陛下之家而磐石之也。一意玄修，是陛下心之惑也。過于苛斷，是陛下情之偏也。而謂陛下不顧其家，人情乎？諸臣顧身念家，每一官，多以欺敗、贓敗、不事事敗，有不足以當陛下之心者。其不然者，君心臣心偶不相值也，遂謂陛下為賤薄臣工。諸臣正心之學微，所言或不免己私，或失詳審，誠如胡寅擾亂政事之說，有不足以當陛下之心者。其有不然者，君意臣言，偶不相值也，遂謂陛下為是已拒諫。執(zhí)陛下一二事不當之形跡，億陛下千百事之盡然，陷陛下誤終不復，諸臣欺君之罪大矣?！队洝吩唬骸吧先艘蓜t百姓惑，下難知則君長勞?！苯袢罩^也。

天下，就是陛下的家。人沒有不顧念其家的。內(nèi)外大臣，其做官的操守，其諫言的職責，都是用來維護陛下的家并使之堅如磐石的。一味地進行玄修，這是陛下內(nèi)心受到迷惑；過于苛刻獨斷，這是陛下的感情出現(xiàn)偏差。而說陛下不顧念自己的家，合乎人情嗎？群臣顧念自身的私心太重，得一官職又多因欺蒙、貪贓、懈怠政事而丟官，有許多不能適合陛下心意之處。有的與此不同，皇上與大臣的心意偶不相同時，就說陛下是輕視大臣。群臣正心的學問低微，所說有的不免帶有私心，有的失于詳察，的確就像胡寅攪亂政事的言論，有許多不能適合陛下心意之處。有的與此不同，皇上意見與群臣言論偶不相同時，就說陛下是固執(zhí)已見，拒不納諫。拿陛下一兩件不妥當?shù)男袨樽鲆罁?jù)，推測陛下千百件事都如此，使陛下陷入有錯不改的境地。群臣欺君之罪太大了?！?span id="uawuiei" class="candidate-entity-word" data-gid="1949312" qid="6595513230586549511" mention-index="0">禮記》上說：“在上的人疑慮，那么百姓就更困惑；臣民難以了解，那么國君就要經(jīng)常勞累。”說的就是今天這種情況。

為身家心與懼心合，臣職不明，臣以一二事形跡說既為諸臣解之矣。求長生心與惑心合，有辭于臣，君道不正，臣請再為陛下開之。

當群臣為身家考慮之心與恐懼之心相合，做臣的職責就不明確，我的一二事形跡說，已經(jīng)替群臣解析過了。當陛下尋求長生之心與困惑之心相合，群臣就有了說辭，為君之道就不端正。臣請求再為陛下開導。

陛下之誤多矣，禮佛在修醮。修醮所以求長生也。自古圣賢之生，修身立命，止說順受其正。蓋天地賦予于人所為性命者，此盡矣。夫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之君，圣之盛也，未能久世不終。下之，亦未見方外士自漢、唐、宋存至今日。使陛下得以訪其術者陶仲文，陛下以師呼之，仲文則既死矣。仲文不能長生，而陛下獨何求之？至謂天賜仙桃藥丸，怪妄尤甚。昔伏羲氏王天下，龍馬出河，因則其文以畫八卦。禹治水時，神龜負文而列于背，因而第之，以成九疇。河圖洛書實有此瑞物，泄此萬古不傳之秘。天不愛道而顯之圣人，借圣人以開示天下，猶之日月星辰之布列，而歷數(shù)成焉，非虛妄事也。宋真宗獲天書于乾佑山，孫奭進曰：“天何言哉？豈有書也？”桃必采而得，藥人工搗合以成者也。無因而至，桃藥有足而行耶？天賜之者，有手執(zhí)而付之耶？陛下玄修多年矣，一無所得。至今日，左右奸人逆陛下懸思妄念，區(qū)區(qū)桃藥，導之長生，理之所無，而玄修之無益可知矣。

陛下的過錯太多了，從大的方面說在修醮。修醮是為了追求長生不老。自古以來，圣賢只是說修身立命，只是說順其自然地接受一切生老病死。因為天地賦予人以生命，這就足夠了。堯、舜、夏禹、商湯、周文王、周武王等君王，是圣賢中的大圣賢，也沒能長生不老。之后也沒見到漢、唐、宋的世外高人長生活到現(xiàn)在，讓陛下能訪求其長生之術。對陶仲文，陛下以師相稱，仲文卻已經(jīng)死去了。仲文都不能長生，陛下還獨自尋求什么長生？至于說天賜仙桃、藥丸，更是怪誕、荒謬。從前伏羲氏統(tǒng)治天下，龍馬從黃河躍出，于是模仿它身上的花紋畫出了八卦，大禹治水時神龜在背上馱著錯落有致的花紋，于是依次畫成九疇。《河圖》《洛書》確實有這種吉祥之物，泄露了這萬古不傳的秘密。天不愛道就把它顯示給圣人，由圣人來闡述展示給世人，就象曰月星辰分布在天空，歷數(shù)依此制成一樣，并非荒誕不切實際的事情。宋真宗在乾佑山獲得天書，孫爽進言說：“天會說什么！怎么會有書呢？”桃是要采摘才能得到的，藥是經(jīng)人工搗合才能制成的。無緣無故就得到了，難道桃和藥有腳嗎？是上天賜予的，那么上天用手拿著交付的嗎？陛下玄修多年了，什么也沒得到。到今天，身邊奸佞小人迎合陛下的胡思亂想，用區(qū)區(qū)的桃、藥就引導長生，真是毫無道理，玄修沒有好處是可想而知的。

陛下又將謂懸刑賞以督率臣下，分理有人，天下無不可治，而玄修無害矣乎？夫人幼而學，無致君澤民異事之學，壯而行，亦無致君澤民殊用之心?！短住吩唬骸坝醒阅嬗谌晷?，必求諸道，有言遜于汝志，必求諸非道?！毖皂樥咧幢貫榈酪病＜唇掠^，嚴嵩有一不順陛下者乎？昔為貪竊，今為逆本。梁材守官守道，陛下以為逆者也，歷任有聲官九部者，至今首稱之。雖近日嚴嵩抄沒、百官有惕心焉，無用于積賄求遷，稍自洗滌。然嚴嵩罷相之后，猶嚴嵩未相之先而已。諸臣寧為嚴嵩之順，不為梁材之執(zhí)。今甚者貪求，未甚者挨日。見稱于人者，亦廊廟山林交戰(zhàn)熱中，鶻突依違，茍舉故事。潔已格物，任天下重，使社稷靈長終必賴之者，未見其人焉。得非有所牽制其心，未能純?nèi)痪资谷缓?？陛下欲諸臣惟予行而莫逆也，而責之以效忠；付之以翼為明聽也，又欲其順吾玄修土木之娛：是股肱耳目不為腹心衛(wèi)也，而自為視聽持行之用。有臣如儀、衍焉，可以成“得志與民由之”之業(yè)，無是理也。

陛下又會說用明示刑賞來督率群臣，使天下治理得法，玄修不也沒害處嗎？人從小就學習，但不學以方術報效君王、惠澤百姓之類的內(nèi)容；成年后做事，也不會有為君為民而走歪道的想法?！短住飞险f：“有言語不順你的心，一定要尋求它的道理，有言論遜色于你的志向，一定要尋求它不合理之處?！表樁难哉Z未必合理。就近事來看，嚴嵩有一句不順從陛下的話嗎？原來是貪官、竊賊，現(xiàn)在是逆臣。梁材恪盡職守，遵循禮法，陛下卻認為他是叛逆者。他在各任上都有聲譽，是戶部官吏中，至今為止最被人稱頌的。到近曰嚴嵩被抄家沒籍，百官才有了警惕之心。不再收受賄賂，尋求升遷，稍有檢點、約束。然而嚴嵩罷相之后，就像嚴嵩未任相之前罷了。群臣愿像嚴嵩一樣順從陛下，不愿像梁材那樣固執(zhí)已見?，F(xiàn)今，厲害的貪污受賄，不厲害的混曰子，被人稱贊的，也只在朝廷上修身養(yǎng)性，潔身自好，循規(guī)蹈矩。那種不僅能潔身自好，善于探究事情原委，而且勇?lián)煜轮厝?，使國家百姓有所寄托的人，還沒見到。莫非有什么事情牽制著他們的心，未能舍身妄我地投入才會這樣嗎？陛下想要群臣只贊同自已的行為而不抵觸，就要求他們效忠。把翅翼交給他們是為了加強視聽，又想要他們須從自己玄修及大興土木的荒謬行為。這是讓他們只做股肱和耳目，不做腹心，只是成為陛下您自己視聽、行動的工具。如果有像張儀、公孫衍這樣的大臣，可以重用他們完成強國富民的偉業(yè)，但也沒有這樣的道理。

陛下誠知玄修無益，臣之改行，民之效尤，天下之不安不治由之，幡然悟悔，日視正朝，與宰輔、九卿、侍從、言官講求天下利害，洗數(shù)十年君道之誤，置其身于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之上，使其臣亦得洗數(shù)十年阿君之恥，置身與皋、夔、伊、傅，相后先，明良喜起，都俞吁咈。內(nèi)之宦官宮妾，外之光祿寺廚役，錦衣衛(wèi)恩蔭，諸衙門帶俸，舉凡無事而官亦多矣。上之內(nèi)倉內(nèi)庫，下之戶、工部，光祿寺諸廠藏段絹、糧料、珠定、器用、木材諸物，多而積于無用，用之非所宜用，亦多矣。諸臣必有為陛下言者。諸臣言之，陛下行之，此則在陛下一節(jié)省間而已。京師之一金，田野之百金也。一節(jié)省而國有余用，民有蓋藏，不知其幾也。而陛下何不為之？

陛下果真知道玄修沒有好處，群臣的曲從，百姓的效仿，天下的不安定不太平都是因此而生，就應翻然悔悟，每天上朝，與宰輔、九卿、侍從、言官談論尋求天下利弊，洗刷幾十年來君道的失誤，使自己成為一個比堯、舜、夏禹、商湯、周文王、周武王更英明的國君；使群臣也能洗刷幾十年來對皇上只知阿諛奉承的恥辱，成為與皋陶、夔、伊尹、傅說相媲美的賢臣，知善惡、勇勸諫，獎勵良善，懲治不法。內(nèi)朝的宦官宮女、外朝的光祿寺廚役、錦衣衛(wèi)恩蔭，在各衙門拿俸祿的，所有這些沒有實際事務的官吏也太多了。上起內(nèi)倉內(nèi)庫，下到戶部、工部、光祿寺各廠所藏緞絹、糧料、珠寶、器用，木材等物，堆積了很多而沒有用，用在不該用之處的也很多。群臣中一定有人向陛下陳明過。群臣向陛下說了，陛下就應實行，這對陛下來說只是略略節(jié)省罷了。京城用銀一兩，百姓就要納銀百兩。略略節(jié)省，國家財政就會有余，百姓就會有積儲，好處不知道有多少，而陛下為什么不做呢？

官有職掌，先年職守之正、職守之全而未之行。今日職守之廢、職守之茍且因循，不認真、不盡法而自以為是。敦本行以端士習，止上納以清仕途，久任吏將以責成功，練選軍士以免召募，驅緇黃游食使歸四民，責府州縣兼舉富教使成禮俗，復屯鹽本色以裕邊儲，均田賦丁差以蘇困敝，舉天下官之侵漁，將之怯懦，吏之為奸，刑之無少姑息焉。必世之仁，博厚高明悠遠之業(yè)，諸臣必有陛下言者。諸臣言之，陛下行之，此則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。一振作而百廢具舉，百弊鏟絕，唐、虞三代之治，粲然復興矣，而陛下何不為之？

每官都有其職掌，早些年職守正規(guī)、全面但沒有很好實行，今天對職守或荒廢、或因循茍且、或不遵法度，卻自以為是。敦促道德禮制來端正士風，禁止貢納以確保仕途清明，官吏將領要有較長任期，從而要求他們有所成就，挑選訓練軍士，從而避免召募士兵，驅使僧道游民回歸本業(yè)，責令府州縣地方官府既發(fā)展生產(chǎn)，又推行教化，形成人知禮義的社會風氣，恢復軍屯、開中征收本色的制度來充實邊倉儲備，合理征收田賦、攤派丁差來使百姓擺脫困境，檢舉天下官吏的侵貪、將領的怯懦、小吏的奸詐行為，嚴厲懲罰，絕不姑息。推行濟世的仁政，創(chuàng)立博大英明久遠的偉業(yè)，群臣中一定有人向陛下談論過。群臣談起，陛下就應付諸實踐，這對陛下來說略略振作起來就行了。略有振作就百廢俱興，百弊盡除，唐虞三代的治世，很明顯地又出現(xiàn)了。而陛下為什么不振作呢？

節(jié)省之，振作之，又非有所勞于陛下也。九卿總其綱，百職分其緒，撫按科道糾率肅清于其間，陛下持大綱、稽治要而責成焉。勞于求賢，逸于任用如天運于上，而四時六氣各得其序，恭已無為之道也。天地萬物為一體，固有之性也。民物熙浹，熏為太和，而陛下性分中有真樂矣?？梢再澨斓刂?，則可以與天地參。道與天通，命由我立，而陛下性分中有真壽矣。此理之所有，可旋至而立有效者也。若夫服不終之藥，遙興輕舉，理之所無者也。理所無而切切然散爵祿，竦精神，玄修求之，懸思鑿想，系風捕影，終其身如斯而已矣，求之其可得乎？

節(jié)省與振作，對陛下來說又不是很費力。九卿全面負責，百官分司其事，巡撫、巡按及科道官員糾察內(nèi)外，嚴肅綱紀，陛下手掌大權，稽查治國的關鍵部分要求群臣完成。訪求賢才費力，任用群臣安閑，就像天運在上，而四時六氣各有各的先后次序，這就是謙遜無爭順其自然的道理。天地萬物本為一體，這是固有之性。百姓脫離困境，安定富庶，那么陛下性情中就有了真實的快樂。可以因此贊美天地對人類萬物的化育，那么，可以向天地參悟。道與天相通，命運由自已掌握，那么陛下性情中就有了真實的長壽。這一道理的內(nèi)容，可以立刻體現(xiàn)出來，并真實有效。至于服食長生不老之藥，隨意舉出遠期藥效，哪里有這樣的道理！毫無道理卻急切地賞賜爵祿、費盡心神地玄修來找，苦思冥想，捕風捉影，到死也只是這樣罷了。能求找得到嗎？

君道不正，臣職不明，此天下第一事也。于此不言，更復何言？大臣持祿而外為諛，小臣畏罪而面為順，陛下誠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，臣每恨焉。是以昧死竭惓惓為陛下一言之。一反情易向之間而天下之治與不治，民物之安與不安，系焉，決焉。伏惟陛下留神，宗社幸甚，天下幸甚。

君道不正，臣職不明，這是國家最需面對的一件大事。對此不說，還另有什么可說的！地位高的大臣為保官職就極力討好陛下，地位低的小臣害怕獲罪就一意順從陛下，陛下的確有不了解就改變、推行的，我常常感到遺憾。因此，冒死懇切地向陛下陳述。就您在是否改變傾向與做法的抉擇中，天下太平與否，百姓安定與否，在此刻決定了。希望陛下用心，那么宗社